200 陶金铃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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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阅读库www.yuedsk.com)(阅读库 www.yuedsk.com)姑苏有一位叫陶金铃的小戏子,本是普通人家的子弟。年少时读圣贤书,曾到郡里参加童子试(译者注:童子试是科举时代最基本的考试。明、清称郡试,包括县试、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的考试,全部合格后取得秀才资格,方可进入官学及正式参加科举考试。未取得秀才资格的,没有功名,还算不得读书人。),租住在城南一家卖酒人家里。这天夜里梦见某位道台大人宴请宾客,召梨园界的长乐班来唱戏助兴,上演剧目《玉簪记》,就是人们所熟知的潘必正、陈妙常的爱情故事。金铃没学过唱戏,也不记得戏词,此时却扮演女主角陈妙常,上场后在琴箫锣鼓伴奏之下,一招一式完全合度,而声情也极其佳妙。

    乐曲终了宾客散去,戏班子也都收场退去。道台大人独自请了一些演员入府,在媚香楼小酌。席间翠钿红袖,姬侍如云。金铃当时十五岁了,杂坐在其间,周围尽是美女们投来的目光,不敢去辨清谁是谁。一名叫绣云的女子格外美丽,她也十分属意金铃。此时歌姬们依次唱歌,赛起了嗓子,间或有唱的不对的地方,都让金铃来纠正。这种不同于舞台演出的后堂清唱,以唱腔音质来分高下。

    接着道台说:“旧曲都听熟了,请你们各人都唱点新的东西。”一位歌姬于是唱道:“袅袅腰肢细,是楼外垂杨,教人旖旎。晓鬟偷学暮鸦飞,更琼梳小掠春云腻。新月纤纤,刚描一线,赛不守两弯眉翠。问秋千锦索系罗衣,直恁莲勾飞起,为前日双燕来时,斗他剪水凌风戏。单消受不惯香醪滋味,倩郎君转倩桃花,替侬家今夜为郎沉醉。”道台回头对金铃笑道:“你暂且做一回桃花吧。”就倒上一杯酒给金铃喝。金铃也拿了一只大杯子,倒满回敬给道台。另一歌姬接着唱道:“烛花儿分外光荧,酒波儿分外香馨。宫纱扇子裹著袖儿擎,背面儿漏出梅花影,闪烁了郎的眼睛。偷觑了几回,只是不分明。登时恼乱狂蜂儿的性。这一夜是何等恩情,何等光景。到如今隔着纸儿唤不应,对着帐儿呼不醒,敢则是你侬故意儿薄幸。”道台大笑起来,为这一段唱连连喝了几杯。

    又一位歌姬唱道:“窗纱密密,帘押重重。围住了一楼春梦,透不出一线儿春风。海棠全是旧时的红,盼不上黄昏细雨沾花重,有多少风催雨送,倒不教艳色竟成空。不敢恼公,不敢恼侬,恨孤鸾无故飞入侬的命宫,甚因缘把红丝牵动?”另一歌姬接唱道:“凤箫儿吹得人魂灵飘飘,筝弦儿拨得人情丝袅袅,玉笙儿吸得心花摇,檀板儿拍得泪珠儿掉,一声声都是断肠鸟,唱得樱桃唇焦、莲花舌翘,意思儿仍是没分晓。好模糊的相思曲调,准备着银壶漏尽金鸡叫。”歌姬们所唱的或风情妙曼,或哀怨缠绵,金铃此时此刻已经不知远近、安危,怅然若失坐而忘我,不知身在何处。

    最后是绣云开口发声,声调低沉抑郁让人不忍听下去。她唱的是:“一抹青螺,一寸横波。甚玉兔化身,浑似嫦娥。饶是聪明,真假雌雄猜不破,一霎时春愁无那。周旋回避,尽教人两般都错。却待恁般才可。料不是闻清歌,唤奈何?小黄鹂飞上花梢坐,花枝忒煞多,怎到得吾侬两个。此意同缄锁。上天日月,下地山河,眼前灯火,只落得侬知他意渠怜我。”此时的道台已酒醉得昏昏然,因而并没有听出绣云唱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不久后,梦中的金铃从媚香楼来到西轩就寝。心中十分惆怅,伏在枕上凝想,恍恍惚惚地睡着了。忽然梦见一个侍女来请他,将他领到一间闺阁之中,屋内燃烧香料的兽炉散发着香雾,到处是珍珠翡翠。只见绣云曲婉地躺在床上,见到金铃立即起身迎接。两相偎倚。金铃悄悄问:“道台大人也在吗?”绣云说:“这会儿还关他什么事?还好不用担心。请你扮演一回潘郎,我来扮演陈妙常,演一折《玉簪记》的‘窃词’。”金铃很高兴。正要掀起帷帐,忽然听到门帘外的鹦鹉连连呼叫:“相公回来了!”绣云急忙一推,金铃便惊醒了,原来自己仍然还睡在西轩中。

    他一边回忆着梦境一边后悔不已,忽然感到激灵一下,再睁开眼睛时,这才发现自己实际上是睡在卖酒人家里,并非什么西轩。朝阳照射在窗棂上,便穿衣起床。而此时两只鸟正在屋檐上打斗,被它们弄掉打碎的瓦还在地上。金铃深深地自我感叹,原来在睡梦之中,又处于另一梦境了。梦中所发生的一切,都能记得清清楚楚。后来将梦中所演的《玉簪记》一戏的内容,与戏班子核对,情节完全相符。

    金铃从此竟然会唱戏了。试着唱其他剧目,听一遍就会。郡里的童子试考完之后,提督学政官考察成绩,金铃没能通过。却听说邻郡的戏班子中,果然有个所谓的长乐班。便暗中前往探听,则戏班子中的诸位演员,恍惚像早已认识。越发感觉前些时做的梦绝非偶然,兴许这是天数。于是就不再做读书人而当了一名戏子,隶属于长乐班,唱腔演技名冠一时。大江南北,辗转唱了一年时间。果然又有一位所谓的某道台这个人物,这一天设酒宴招待客人,果然召长乐班去唱戏。到了那里,亭台楼榭还是老样子,宾客还是那些宾客。当天演出的果然还是《玉簪记》。酒阑客散,果然召他们入内厅小饮。道台大人的众美姬还是上次的那些美女。可谓桃源重来,槐安国真到,虽然事物景况相同,但情却更深了。既而歌声再起,唱词曲调与梦境全同;席间酒杯应酬,欢声笑语完全无异。唯独是绣云消瘦了,眉宇间现出凄然之色,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,也没有唱前次的曲调,这是小小的不同。

    等到小酌结束,金铃果然出来睡在西轩,忽然进入梦境,梦中来到绣云的卧室。吸取前次教训,顾不上寒暄,打算尽快成就欢事,以了夙愿。然而接着发现绣云很有顾虑,反反复复之间,自己也忘了初心,仍像上次一样问“道台大人在吗”,仍将要做潘郎,仍听见鹦鹉喊“相公”,仍被绣云一推而醒,仍睡在西轩中。暗自心惊,茫然若失,接着又哑然失笑。原来今晚之梦,正是前次梦中之梦。天数前定,最终都不会有差错,居然有如此梦中之梦、戏中之戏,天道变幻到这个程度可谓穷尽了。

    陶金铃本名陶铎,金铃是他的字。因“铃”字与戏子优伶的“伶”字谐音,所以人们都用他的字称呼他。

    【原文】

    姑苏小伶陶金铃,本良家子。少业儒,尝赴郡应童子试,旅于城南卖酒家。夜梦某观察宴客,召梨园长乐部佐酒,演《玉簪记》,所谓潘必正,陈妙常者也。金铃故不习优,亦殊自忘之,扮妙常而登场焉。管弦金鼓之间,进止合度,而声情特妙。

    乐阑宾散,诸伶皆退。观察独召之入内,小酌于媚香之楼。翠钿红袖,姬侍如云。金铃是时年十有五矣,杂坐其间,星眸环照,莫敢谁何。一名绣云者尤丽,其属意金铃也亦尤厚。于是次第度曲,竞斗歌喉,间有误处,使金铃正之。后堂丝竹,视当声为胜。

    已而观察曰:“旧曲习听,宜各奏新声。”一姬乃唱曰:“袅袅腰肢细,是楼外垂杨,教人旖旎。晓鬟偷学暮鸦飞,更琼梳小掠春云腻。新月纤纤,刚描一线,赛不守两弯眉翠。问秋千锦索系罗衣,直恁莲勾飞起,为前日双燕来时,斗他剪水凌风戏。单消受不惯香醪滋味,倩郎君转倩桃花,替侬家今夜为郎沉醉。”观察顾金铃笑曰:“汝权为桃花可也。”遂酌以饮之。金铃亦取大斗,引满奉观察。一姬继唱曰:“烛花儿分外光荧,酒波儿分外香馨。宫纱扇子裹著袖儿擎,背面儿漏出梅花影,闪烁了郎的眼睛。偷觑了几回,只是不分明。登时恼乱狂蜂儿的性。这一夜是何等恩情,何等光景。到如今隔着纸儿唤不应,对着帐儿呼不醒,敢则是你侬故意儿薄幸。”观察大笑,为连举数觥。

    一姬又唱曰:“窗纱密密,帘押重重。围住了一楼春梦,透不出一线儿春风。海棠全是旧时的红,盼不上黄昏细雨沾花重,有多少风催雨送,倒不教艳色竟成空。不敢恼公,不敢恼侬,恨孤鸾无故飞入侬的命宫,甚因缘把红丝牵动?”一姬唱曰:“凤箫儿吹得人魂灵飘飘,筝弦儿拨得人情丝袅袅,玉笙儿吸得心花摇,檀板儿拍得泪珠儿掉,一声声都是断肠鸟,唱得樱桃唇焦、莲花舌翘,意思儿仍是没分晓。好模糊的相思曲调,准备着银壶漏尽金鸡叫。”或风情之靡曼,或哀怨之缠绵,金铃斯时若近若远,若危若安,嗒焉坐忘,不疑身在人间也。

    最后绣云发声,声尤掩抑不可听。其词曰:“一抹青螺,一寸横波。甚玉兔化身,浑似嫦娥。饶是聪明,真假雌雄猜不破,一霎时春愁无那。周旋回避,尽教人两般都错。却待恁般才可。料不是闻清歌,唤奈何?小黄鹂飞上花梢坐,花枝忒煞多,怎到得吾侬两个。此意同缄锁。上天日月,下地山河,眼前灯火,只落得侬知他意渠怜我。”时观察已中酒昏然,故然女歌词俱不闻也。

    少顷,这金铃出宿于西轩。金伶甚惆怅,伏枕凝想,恍惚成寐。忽梦一侍儿来请,遂引之至一阁中,香兽氤氲,珠翠溢目。却见绣云宛然在榻,起迎金铃。遽相偎倚。金铃私问:“观察亦安在?”绣云曰:“此时尚关渠事耶?幸复无虑。请君为潘郎,吾为陈姑,复演《窃词》一折耳。”金铃喜甚。方欲搴帷,忽闻帘外鹦鹉连呼:“相公来!”绣云推之,乃惊寐,则身仍卧西轩中。

    且悔且忆,而剨然一声,忽复张眼,则身实卧卖酒家,并非西轩也。朝暾射牖,揽衣遽兴。而雀方斗于两檐间,破瓦在地焉。深自嗟讶,盖梦之中,又占其梦矣。梦中□□,记之了了。他日以所演《玉簪》,质之梨园,节目皆合。

    金铃由是竟善讴。试度他曲,过耳辄能。既而学使者按试,金铃不见录。而闻他郡梨园,果有所谓长乐部者。潜往访之,则部中诸伶,恍然如旧识。益讶向者之梦良非偶然,殆数也。乃易士而优,隶长乐部,声伎为一时之冠。大江南北,转徙经年。果又有所谓某观察者。一日置酒宴客,果召长乐部奏技。至则台榭犹是也,宾客犹是也。是日果演《玉簪记》。酒阑客散,果召之入内小饮。观察诸姬又皆如旧识。桃源重来,槐安真到,事境虽是,而情转深矣。既而莺簧珠串,歌管皆同;酒盏觥筹,笑言无异。惟绣云玉肌瘦损,蛾黛凄然,终席无一语,不复歌前日之曲,此其小变也。

    及小酌既罢,金铃果出宿西轩,欻然入梦,梦入于绣云之寝。心惩前事,不暇他语,欲亟遂幽欢,以偿夙愿。而既见绣云殊不自由,转辗之间,竟忘前事,仍问“观察安在”,仍作潘郎,仍闻鹦鹉呼“相公”,仍为绣云所推而觉,仍卧西轩中。瞿然自惊,爽然自失,复哑然自笑。盖是夕之梦,畴昔梦中之梦也。数之前定者,卒不或爽,竟有如此梦中之梦、戏中之戏,变幻于是焉极矣。

    金铃本名铎,金铃其小字也。人以其伶也呼之。

    (《耳食录二编》完。《耳食录》全书完。)阅读库 www.yuedsk.comyuedsk www.yuedsk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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